結束一天課程，亞德癱在床上閱讀魔族語寫成的繪本。新的課程下周才會開始，現在是短暫的休假。
亞德讀到一半，總覺得好像少了點什麼。直到聖睡前照例來亞德房間溜達，隨口問了一句：「珞緹雅怎麼不在？」亞德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原因。
——那就是珞緹雅已經有半天沒來找他了。
亞德本以為是錯覺，可是，當半天變成三天、一週甚至兩週，都唸完了與武聖皇有關的繪本，甚至就連古特都開始問他是否跟珞緹雅吵架，亞德終於有點受不了。
亞德掐準時間，拜託古特幫他隱藏氣息，在珞緹雅的必經之路伏擊。
沒多久，珞緹雅那頭顯眼的橙髮從遠處現身，亞德帶著笑容走上前。珞緹雅發出短促的尖叫，連看見數十只巨魔時都不曾露出這種表情。
亞德有點不是滋味，難道說我比巨魔還可怕嗎？壓抑著不滿露出笑容：「午安，珞緹雅。我們一起去外面吃午餐怎麼樣？」笑著對珞緹雅伸出手。
誰知珞緹雅毫不賞光，甚至退了半步。「不要。」
「為什麼？」
「沒有為什麼。」
珞緹雅咬著下唇，看表情是壓抑著怒氣——亞德說對了。
「是我惹妳生氣了吧？但是，如果妳一直避著我，不跟我說話，我也會傷心。」亞德停下腳步，「這樣下去也不行，妳還是跟我談談吧。」
「不要！我不想跟你說話，離我遠一點！」
這是兩人一周內說的第三句話，亞德感到有點委屈：「珞緹雅……」
珞緹雅也不假裝了，直接拔腿就跑。龍族少女與亞德差不多高，即使沒有翅膀依舊腳程飛快。
兩人在莊園內追逐，前方正好是水玫瑰的花圃，尤爾正在觀察植物的成長，甚至沒有轉頭。可是，他卻在珞緹雅經過時抬腳將她絆倒。
珞緹雅絆了一下，勉強沒有摔到，怒道：「你做什麼！」
火神的大祭司尤爾．利基特閣下一臉真誠的歉意，對她伸手。
「我只是不小心深了個懶腰。妳還好嗎？」
經過了這一段，亞德也追上來。
珞緹雅扭頭逃跑，亞德想去搆她的手，卻抓住了她的辮子，珞緹雅痛得大叫，亞德連忙鬆手：「抱歉，是我不對。」
珞緹雅扭頭卻不說話了。
亞德問：「妳在生我的氣嗎？」
「沒有。」
「……妳討厭我嗎？」
這回珞緹雅沉默了很久。「我很想討厭你，可是辦不到，我覺得這點非常討厭。」
兩人其實身高差不多，相處的時候也多半是珞緹雅主動更多。亞德伸手去搭珞緹雅的肩膀，好在她並沒有躲開，只是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。亞德等了一會兒，可她沒開口的意思，便開口詢問：「跟禮服有關嗎？」
珞緹雅沒回答，安靜很久，輕輕點頭。彷彿永恆的死寂中，她終於開了口：「我不應該收你的禮物，但是，我卻收下了。」
什麼意思？
短暫緘默後，珞緹雅抬頭。
「要是能夠一直聽不懂你說的話就好了。」
亞德有點錯愕。她的通行語太流暢了，完全不像練習時那樣。
這瞬間，亞德沒來由地想起了珞緹雅在韋藍德問的那個怪問題。
那時候她問：琉璃也會去嗎？如果是其他人詢問，亞德會立刻意識到，對方在確認自己是否受邀成為新年宴的伴侶，但亞德卻忽略了這個問題。而且她接著還問了第二個問題：你打算怎麼介紹我？
珞緹雅注視著他，表情有些傷心，又有點無奈。
亞德一直知道她比表現出的還要聰明，卻沒有真正意識到。這瞬間，亞德因為尷尬而漲紅了臉。「抱歉，是我不對。」
「前幾天翼姬借給我一些書，裡面寫了關於禮服的事情。上面說，那是只能送給妻子的禮物。」
書？亞德想起了聖提過的事情，他說翼姬開始讀了一些奇怪的戀愛小說，並且對此無比嫌棄，還說因此吵架過。
「妳可以看懂？」
珞緹雅搖搖頭，「看不太懂，可是翼姬送了字典給我，也會幫我翻譯。」
雖然亞德樂見兩人熟悉，也覺得這是學習的好方法，但從書籍裡面學到的知識實在太不現實了。雖然是通行語寫成的戀愛小說，但作者出身平民，對於貴族禮儀的描寫有若干錯誤。
可惜關於禮服的描述是對。
「……書裡大概怎麼寫的？」
珞緹雅簡單說了一遍。
那是一篇三角戀的故事，主角從已婚的男士那裡收到了禮服，收下之後被默認成情婦，在地方受到非議被取消婚約。此時，主角收到了對方的邀請函表示願意幫忙，如期赴約反而被騙上了床，失去貞操後別無選擇地成為了情婦。
為什麼翼姬要看這種故事啊？亞德內心咕噥著。
珞緹雅的口吻簡直像是判官：「你有什麼話想說嗎？」
親屬之外贈送禮服本身就會招來非議，也有貴族小姐會用贈送禮服作為求婚的暗示。客觀來說，珞緹雅確實有生氣的理由。
而且亞德甚至沒料想到她會生氣。
「是我不對。」
珞緹雅點點頭，伸手摸了摸亞德的腦袋。「沒關係，我原諒你。但我之所以不高興，不是因為禮服，而是你什麼都不告訴我。我不明白，為什麼琉璃都把你弄哭了，你還不跟她解除婚約呢？」
亞德愣住了。
「你想想看，你在新年會遇到了喜歡的人，也不能邀請她了，不是嗎？」
完全沒錯。
以政治角度來說，紫晶訂婚之後，在法律上會被視為成年人，正式繼承王儲的位置，聖法提加跟天使族正式結盟。也就是說，亞德跟琉璃的婚約就會更加可有可無。
即使撇開政治層面的問題，也沒有必要繼續婚約。以亞德的角度來說，未婚妻的存在會減少很多認識新對象的機會，對琉璃來說也是如此。
試問有多少人能夠忍受自己的交往對象另有未婚妻呢？在有婚約的狀況下還提出邀請的人，恐怕也不是什麼好對象，就像故事裡面的已婚紳士。
亞德在放手跟猶豫之間選擇了後者，可惜，猶豫之後還是得做出決策。
亞德看著珞緹雅，若有所思道：「妳說得沒錯，這樣拖下去不是辦法。」
名為婚約的枷鎖將兩人的未來連繫在一起，離得太遠就會被扯得喘不過氣。背負著締結婚約的限制，走不下去又放不了手，最後只能把彼此弄得渾身是傷。
——宛如重蹈威尼爾．雷爾契的覆轍。
珞緹雅續道：「下個月你就可以吞下第二片鱗，到時候你就會更變成接近龍族的存在，到時候，你想去哪裡就去哪裡。」
吞下第一片龍鱗之後，亞德的軀體與魔力產生了巨大的改變。
亞德從小就在魔力感知上頗有天賦，也有承襲自父親的戰鬥才華。可是，所謂的天賦對於龍族來說實在弱小的不值一提。
這種感覺，像是擦乾了玻璃上的霧氣首次擁有了清晰的視野。
可是，有了力量之後，真的就能夠掌握自己的未來嗎？
「有機會的話，我想去父親的故鄉看看。」
「可以啊。不過，既然都去了魔界，要不要順便去族裡看看？你可以在那裡見到真正的龍，更可以選擇喜歡的氏族，受到君主的庇護。」
「有機會的話，我也想去禁地拜訪。不過，我畢竟還是人類，沒有長住的打算。」亞德格外小心地揀選措辭，若無其事地窺看珞緹雅的表情。
「哎——為什麼！龍族有很多美女喔！」
亞德愣了一下。「什麼意思？」
「要找對象還是要找強大的人更好吧。論強大，龍族絕對是五界第一。」
「我想不會有人反對。」亞德有點聽不下去了，微笑著打斷她——好吧，又是一次自作多情。他苦笑著，還是忍不住說了一句：「因為妳也很漂亮。」
出乎意料的是，珞緹雅表情有一瞬間的空白。因為日曬而有別於貴族的健康肌膚，因為羞怯而微微泛紅。她慌忙別開視線。「你對誰都能說出這種話嗎？」
看她毫無餘裕的害羞表情，亞德心情好了一點。
「如果妳希望我只對妳說，我也可以照做。」
「別、別說什麼奇怪的話。」
還好珞緹雅沒有回頭，否則她就會看見亞德此刻的表情。可即便沒看到表情也不要緊，此時此刻，亞德帶著笑容凝視著她發紅的耳朵。
「妳不喜歡，我就不說。」話語中帶著濃濃的溺愛，不需要仔細聽也能察覺。
因此，珞緹雅的臉更紅了。
「我可不是一般的貴族仕女……」
「我知道。」
珞禔雅的聲音漸弱：「你用這種口氣說話，我會把讚美當真的。」
亞德暗暗有點不開心，他很想說：「我可不是對誰都是這樣。」只可惜，兩人的關係還沒有靠近到可以說這樣曖昧的話。
「我不喜歡說謊，所以，每次的誇獎都是真心誠意。」
珞緹雅發出低沉的嗚咽，掩住了臉。「別再說話了，拜託！」
亞德發出愉快的低笑，他很想握住珞緹雅的手，親吻她的手背，正式地提出邀請。可是還不行，還不是現在。
「妳願陪我一起去嗎？」
作為替代，他握住珞禔雅長及腰的橘色辮子把玩，輕輕地親吻在髮梢。珞禔雅好奇地看著亞德的動作，看表情好像好奇他為什麼要吃自己的頭髮。
亞德忍不住笑出聲，珞緹雅道：「我不是貴族，一點也不懂人類的禮儀。」
「我知道。」亞德說，「妳是禁地的龍族，是自由自在的天空種族。妳不需要被人類的禮儀綁住，甚至可以不穿人類的禮服。」
珞緹雅眨了眨眼：「可以不穿嗎？」
「我會想幫妳訂做，只是因為我很想看妳穿正裝的樣子。抱歉，沒有考慮到妳的心情。」
珞緹雅不說話了，把下唇咬得通紅。「既然你都這麼說了，穿一下也沒關係。」她遲疑了片刻，「……但要是你覺得不好看，千萬別告訴我。」
珞緹雅很習慣被形容為「強大」，但卻對自己的女性魅力沒有信心。嚴格來說，她確實不是符合神族審美觀的美女。可是亞德並不是神族，身上流著一半魔族的血，他欣賞溫柔如花朵般的琉璃，同時也嚮往著魔族大皇后那樣驕傲又獨立的女性。
「可是我還不會跳舞……」
亞德笑著說：「別擔心，我會幫妳。」
「這樣不是很麻煩嗎？」
「妳花了那麼多時間陪我練習，稍微幫忙一下也不奇怪。」亞德說，「雖然我不是純血的龍族，但妳依舊把我當成同族對待，讓我感到很高興。」
「可是，我雖然是黑龍君主的孩子，卻是最弱小的龍。等到你長出了鱗片，有了角或者翅膀，就會知道我說的是真話。」珞緹雅垂下頭，「到時候你會後悔的。」
珞禔雅不習慣被讚美，更不習慣依賴別人。
可是這沒關係，我會讓妳習慣的。
這得慢慢來。
「我不曾懷疑過妳。但是，對我來說，強大不是唯一的價值。」
「為什麼？」
「首先，強弱是相對概念吧。以妳父親的角度來說，所有的人都是弱者，那麼除了他之外所有的下界生物都沒有存在的價值。」
「……也不能這樣說，像是由希雖然不強，但能做到很多父親做不到的事。」
亞德暗暗因為龍族的強弱觀吃驚，表面上不動聲色。
那只要留下少數的菁英，其他全部殺掉可以嗎？」
「可是，如果沒有天使栽種的琉璃花，世界樹就無法運作。」
「那就留下一些天使吧，把其他人都殺光。」
同樣的對話重複了幾次，珞禔雅也弄懂了亞德想說的話。
「也就是說……這世界需要很多種不同種族、天賦的人，共同維持世界的運轉。可是，龍族應該要很強大，但我已經六十七歲了，身上卻沒有鱗片。」
「對下界的人來說，妳已經很強大了。如果妳想，甚至可以拋棄龍族的身分，以冒險者的身分在下界活躍。」
其實這是相當簡單的道理，但是，深陷痛苦漩渦的人卻往往看不見這條路。
「就像你想離開聖法提加一樣，對嗎？因為那裡不適合你。」珞禔雅自言自語，「只要離開禁地，我也可以過得很好。也就是說，我其實可以不在禁地生活。」
「沒錯。」
「可是這樣會變得更加弱小，身為夕陽之女，這樣也沒關係嗎？」
「但妳可以過得更快樂。」亞德說，「沒有十全十美的方法，這是一種取捨。」
「要有取捨……」
珞緹雅鸚鵡學舌似的重複，像是頓悟了些什麼，祖母綠般的眼眸閃閃發亮。「而且，我還有你在。你會幫助我。」
亞德微笑地點頭。「你願意相信我嗎？」
珞緹雅還是思索了一陣子，這才重重點頭。
「我相信你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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